西学东渐――一个古文明的沉沦与新生(绪)
1878年,一位黄色面孔的东方人在伦敦街道上疾走,他需要加快脚步,才能在格林尼治皇家海军学院、大英图书馆、清国公使馆、议会大厦与法庭之间穿梭。这位25岁的年轻学子被中堂大人派遣到万里之外的异国来学习水事,在完成学业的同时,他还要榨干时间来满足自己的求知欲和好奇心。这青年便是来自福州侯官的严复,那表字唤作几道的。他也许不是第一位真正认识到英国富强文明之根基的中国人,但却是那个时代里最优秀的一位。
年迈的郭松焘公使与严复是忘年好友,二人一见面便相互交流对英国文明的见解,探索英国"国与民同其利病"的根源,并盛赞英国之于中国,如"三代之于狄夷"。把中英之间文明和野蛮的关系完全颠倒,郭松焘很快被朝廷免职,告老还乡时家乡父老以他为耻,将他骂作汉奸并扬言不许他入境。罪名来自同僚的告密:"穿西装参观炮台;见葡萄牙王子起立;听音乐会讨要节目单。"
郭松焘只好躲在祖宅里闭门不出,不久在孤闭中死去,临终前凄苦地写下许多无人理会的文字,讲述他所见到那个文明世界和支撑它的法律和制度:"必取泰西之法推而行之,不可一日缓也!"
而严复几经浮沉,回国后中堂曾一度器重他,不过他不懂官场之道,在世人看来不过是个四次应举不第的"老童生",范进一类的人物,供猪肉荣们嘲笑。"北洋当差,味同嚼蜡",那个在伦敦街头疾走,生气勃勃的青年消关了,父母之邦于他而言是个陌生的国度。他染上了鸦片烟瘾,因为得了哮喘病,吸鸦片可以控制其发作。为此他的后半生一直活在深深的自责中。他终于找到了译书作为人生的归宿,辜鸿铭却当面大骂他翻译《天演论》,使同胞"只知物竞天择,不知有公理",实中国之头号罪人!严复自己也有一肚子苦肠:自已还翻译过《法意》、《群己权界论》、《原富》,为何同胞对这些更伟大的著作视而不见?
为了和鸦片烟瘾抗争,年迈的严复接受了当时被认为是最前沿的戒烟治疗:在医生临控下注射吗啡和海洛因。治疗两年后,鸦片烟瘾被危害性更大的海洛因毒瘾取代,哮喘却日益严重。严几道,这位西学东渐历程中最伟大的先行者,终于1921年死于哮喘发作。他给行将就木的古文明留下许多精准而简洁的总结:"华风之弊,八字概之;始于作伪,终于无耻。""帝王窃天下,儒学卫王权,八股络士心,治术坏民智。"
"中国旧文明的消失,及一系列革命性的破坏,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,都是深刻的悲剧。"――费正清
将旧世界破坏掉,光辉的新世界就会应运而生,这种卢梭式逻辑在中国比在法国更有市场。今天中国的女孩们参考着来自米兰或者巴黎,由美国编辑和巴西模特制定和诠释的款式梳妆打扮;男孩们支持着阿根廷人或葡萄牙人,在西班牙赛场上进行一种英国人发明的运动。没有人再会把这些行为当作"汉奸",似乎中国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现代化和国际化的国度。相反,无论如何也要在中元节赶回祖茔去祭拜,每到一处先问当地风俗禁忌,这些行为才堪称古怪。大部份道德逻辑反转了,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,变成了能说会道才算本事;士有恒志而无恒产,变成了以聚敛财富之多寡为成功的标尺;朴拙诚实由美德变成了无能和愚蠢的代名词;大人们不再教育儿童休受他人之物,反倒鼓励他们去占各种便宜。旧时代医生和教师,区分贫富贵贱不同而区别收取诊费和修束,施治施教则一视同仁;而如今恰恰相反,他门因贫富高低区别施治施教,在钱方面却一视同仁。
严复所云"华风之弊",在国运经历无数浮沉变故之后,究竟得到了几分改观?这样的问题会令人感到窒息,中国人一手毁掉了过去,却没有羸得现在。汉学家芮玛丽说:"如果中国人能保持自己的儒雅风范,并学会以开放的胸襟面向世界,他们将会是全人类最迷人的一个民族。"历史的进程与芮玛丽的盼望恰恰相反,如果她看见穿着对襟大褂、留着一把装模作样胡子的"国学大师"们,正在靠贩卖翻版的鸡汤和成功学行走江湖,而礼义廉耻早已作古,她当作何感想?
今天的中国当然不是西学东渐历程的产物,只是这一伟大历程的低谷和一瞬。未来将往何处去?今日中国最优秀的人也无法判断其走势。最悲观的一脉以为这是一个"洪水已经淹没了脖子的时代",所有人坑害所有人,易粪互食。而乐观者则指出:芮玛丽所期盼的,不正是今日的台湾么?如今的台湾"是全球最友善"之地,建立起了令全世界称赞的医疗保障系统,以及非凡的简政、廉政成就。同为旧儒教秩序在现代社会的产物,台湾的今天就是我们明天。
愿我们的河山的灵气尚在,赐予这片土地更多的人杰。